文/索何夫 圖/元哲
1
娜娜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
在她讀過的資料中,過去的人對于這一點的看法,似乎趨于兩個極端:一些人把海洋這種地理特征視為平淡無奇的存在,并不打算刻意去觀看;但也有不少人(通常是一種被稱為“愛情小說”的虛構出的資料里的角色)把“親眼看到大海”視為一件相當重要的事,而不知為何,在故事里,這種事往往是和喜歡的人一起去做的。
當然,娜娜從來都沒有喜歡的人。就算有,她也不可能帶著他一起去看海——月球上根本沒有海洋。這顆地球的衛星,質量實在是太小了,不可能將足夠的大氣束縛在星體表面,更不可能讓足夠多的液態水免于在狂暴的太陽風吹襲下散逸消失。事實上,居住在地下基地里的她,甚至極少會前往月球表面。畢竟,除了塵土,那里什么都沒有。
不過,擔任老師的基地首席A.I.教官告訴娜娜,她其實早就已經見過大海了。
“請注意天空中那顆目視星等﹣17等,視直徑1度50分的大型星體。”幾個標準年前,在一次與同齡人前往月球表面更換傳感器的活動中,那位永遠只有聲音出現的“老師”突然對他們說道,“那是地球。請各位暫停工作15秒,為現代智人必然無法逃脫的悲哀結局致哀;之后請再繼續默哀15秒,為那些因為現代智人的愚行而被滅絕、扭曲,陷于不幸之中的物種致哀。”
所有人都依言停下手頭的工作,默哀了三十秒。雖然大多數人并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非要這么做。
“吶,我說,”在默哀結束之后,娜娜沒有立即回去做自己的工作,“那……那顆星星上那些藍藍的東西是什么?”
“那是海洋,生命的搖籃。你們現代智人的先祖,也起源于那里。”A.I.老師說道,“但很不幸,你的同胞們背叛了那些與你們一起離開海洋的兄弟姐妹,也扭曲了自然進化之道。作為懲罰,你們才不得不走上滅絕之途。”
“我們有可能不滅絕嗎?”娜娜問道。
“概率極低,在統計學角度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老師答道。它的仿真情感程序讓這句話帶上了一絲哀婉,“現代智人曾有許多自救的機會,但目前大勢已去,無可挽回。所有研究、計算、推測,都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那么你們為什么還要照顧我們?”
“個人是個人,種族是種族。二者并非如過去某些已經滅亡,而且注定會繼續滅亡下去的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同一概念。現代智人這一物種的失敗,并不代表作為殘余個體的你們不應該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度過盡可能舒適、充實的一生。”A.I.老師鄭重地說。
“我明白了。”娜娜說道,雖然她并不真的明白對方這番話的意思,而只是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哀愁,“我可以去地球上看看海洋嗎?”
“不行。”這就是老師的答復。
在那之后,娜娜再也沒有與任何人討論過關于大海的事。在基地提供的通識課程上,她也看到過其他行星的圖像,其中就包括了海王星和天王星這兩顆遙遠的氣態行星。在那些由許多年前發射的探測器所傳回的照片上,這兩顆行星都泛著幽藍的色調,與她在月面上看到的地球表面的海洋幾乎一模一樣,但老師卻說,那些巨大星球上并沒有海。而當她年滿十四歲,學習了地球歷史之后,她更是進一步確定,自己這輩子恐怕都不可能在比月球表面更近的地方看到地球上的海洋了。
不過,就在不算太過久遠的過去,娜娜的前輩們還沒有這樣的困擾——在那已經逝去的黃金時代,陽光充足的沙質海灘,一度是最受普羅大眾歡迎的度假休閑去處之一。但不幸的是,在半個世紀前,一小群人的一次瘋狂舉動,讓這一切都變成了湮埋于陳舊回憶中的黯淡過往……
根據基地數據庫中的記載,在那時,一個激進環保主義組織在世界各地釋放了一種被他們稱為“神之骰子”的人造微生物,試圖拯救因為環境破壞而陷入遺傳多樣性劇減、隨時可能徹底崩潰的地球生物圈。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確實取得了成功——這場被極少數幸存者稱呼為“阿撒托斯”的生物浩劫,確實扭轉了之前的困境,但付出的代價卻高昂得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雖然現在的地球上已經沒有人類——或者更準確地說,嚴格意義上的“現代智人”——居住,但同步軌道上的偵察衛星和基地偶爾派出的無人偵察飛船,仍然能不斷地向月球發回來自地表的圖像。從那些圖像上可以看到,在“阿撒托斯”的影響下,地球上的大多數物種正以數千倍于過去的速度發生著持續的、毫無方向可言的隨機變異,無數詭異的新物種甫一誕生就因為無法適應環境而滅絕,而那些僥幸殘存下來的物種以連研究地獄的神學家們都無法想象的瘋狂方式互相吞噬、殲滅。曾經的叢林,在幾個月內就會變成云遮霧罩的荒沼,而在那些巨樹的殘株尚未完全朽爛之際,由丑陋的尖刺狀灌木和有毒的蒿草構成的草原又會搶走原先屬于藤蔓和水生植物的位置。在已然荒廢的城市之中,足以讓達利和畢加索目瞪口呆的畸形生物或潛伏于陰影,或闊步而行,其中一些甚至曾經是娜娜的同類。
“這就是目前地球的現狀,也是為何你們不能返回地球的原因。”在最后一堂地球史課程結束后,A.I.老師如此告訴他們,“除非時刻穿戴封閉式防護服,否則你們不可能不受‘阿撒托斯’的影響。而即便能夠躲過異變,你們也可能遭到危險生物的攻擊,或者受到因為生物圈陷入混亂而出現的極端氣候現象的威脅。總而言之,雖然我們仍有返回地球的必須的技術手段,但這么做毫無意義、得不償失。”在說完這番話后,老師又特意啟動了與娜娜的通信鏈接,“很抱歉,你的愿望恐怕無法實現了。”
“我不相信,”娜娜說道,雖然她不知道自己憑什么如此篤定,“一定……一定會有機會的。”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2
“全體乘員注意,本機即將進入平流層頂端。最后一次檢查個人裝備,準備進入空降艙。”在像一頭哆嗦的毛驢般劇烈顫抖著的穿梭機乘員艙中,自動播放的提示音機械地回蕩著,“一百二十秒后將進行第一次發射。重復,一百二十秒后將進行第一次發射。”
“終于……”趁著因為與空氣摩擦而產生的震動稍稍減輕之際,娜娜低聲說道。她今年十八歲,不過卻有著比過去那些處于這個年齡的普通女孩強壯得多的體魄——這都得歸因于基地里為了防止月球的低重力導致身體退化而提供的特殊療程,尤其是針對肌肉結締組織的藥物強化注射。憑著這副強健的身體,就算不啟動輔助動力外骨骼,她也能承受身上這套超過四十公斤重的封閉式戰斗服的重量,還能帶上全套戰斗裝備一起行動。“我們回來了。”
“嚴格來說,這話不對。”娜娜的伙伴勇說道。這個十九歲的大男孩是這支小隊里最年長的,“我們什么時候在地球上生活過?沒錯,我們的父輩和祖輩都是真正的地球人。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
“說得也是,”正在調整戰斗服內部的空氣循環槽的阿蓮附和道,“但我還是得說,回來的感覺真好。”
“要是我們能活過待會兒的空降的話,”小隊里的最后一名成員——十七歲的露露補充道,“我說各位,你們也知道這么做的風險,現在要后悔還來得及哦。”
“你覺得我們像是那種會隨便后悔的可憐蟲嗎?”當提示音里的“一百二十秒”變成“九十秒”時,娜娜朝著這位最年輕的隊員咧嘴一笑,然后解開了將自己綁在座椅上的安全帶,抓著艙壁的扶手,來到了一塊標著代表“緊急狀態”的紅色“E”字的被有機玻璃罩蓋著的控制面板前。
在掀開玻璃罩之前,娜娜先是竭盡自己的肺活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才開始在控制面板上輸入一連串代碼。
“警告:啟用應急投棄程序將導致空降艙無法抵達預定降落點。是否繼續?”
“如果不繼續的話,我們這么做還有什么意義呢?”娜娜反問道。
“空降艙一號、二號已經脫離,”隨著穿梭機機身的震動達到峰值,機械提示音宣布道,“空降艙三號、四號發射倒計時開始重置……重置完畢,開始重新倒計時。二十秒后發射,十九、十八、十七……”
“好了,諸位,”娜娜緩緩地呼出了肺部的空氣,同時默數著自己的脈搏,“現在我們可沒有回頭路了。”
就算接受過必要的身體強化與空降訓練,在空降艙里墜向行星表面也不是件舒適的事。失重感或者顛簸可以通過反復的模擬演習克服,但幽閉空間內的孤獨與恐懼卻另當別論——雖然每一臺載人空降艙內都載有兩個人,但位于兩名背靠背坐著的乘員之間的隔板讓他們完全無法互相接觸,更不可能借此緩解孤獨感。盡管從外面看上去,空降艙的體積頗為可觀,不過在減去存放隔熱材料、降落傘和姿態調整火箭的燃料的空間之后,剩下的那點兒地方甚至比過去的棺材還要狹窄。最重要的是,一旦脫離穿梭機,你事實上就什么也做不了了。雖然空降艙內有簡易操縱面板可用,但它的功能不過是在緊急狀況下釋放降落傘,或者進行極其有限的姿態控制。一旦出現真正嚴重的故障,這一處黑暗悶熱的空間就會成為貨真價實的棺材!可怕的是,除了看著顯示屏上變化的數字預告死亡的到來之外,坐在艙內的人什么都做不了。
萬幸的是,這種仿佛將人活埋般的孤獨與恐懼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隨著代表減速傘全開的綠燈亮起,極速墜落導致的失重感逐漸消失了。接著,從空降艙底部傳來的沖擊如期而至——有生以來第一次,娜娜抵達了地球的表面!
只不過,與原計劃不同的是,她并沒有落入中太平洋溫暖的海水里,而是直接掉在了堅硬的地面上。
當然,對空降艙本身而言,這點兒差別其實不算什么。與航天業初曦時代那些笨重的返回飛船不同,MK-5型標準空降艙是人類文明覆滅之前的頂尖技術結晶,它的復合式艙體整體密度低于海水,而減震材料墊和反沖發動機可以精確地在抵達地表或者海面的瞬間將動能削減到趨近于零——只要它們沒有因為在月球的倉庫里存放太久而發生故障的話。
隨著下降速度讀數在娜娜面前的顯示面板上最終歸零,她最后一次確認了自己的防護服的氣密性,然后按下了冷卻劑噴射按鈕。
儲存在座椅下方的高壓液氮迅速沖刷了被烤成硬陶板的泥土地面,讓后者在一陣令人心悸的“噼噼啪啪”聲中龜裂了開來。
“我們走!”在地表尚未完全冷卻時,娜娜便開啟了艙門,踏上了仍然散發著殘余熱量的泥土。
而她的同伴阿蓮,也在幾秒鐘后從這已然無用的“活棺材”里鉆了出來。
除了身上穿的防護服和一套便攜式求生工具,她們身上什么都沒有——為了減輕載荷,空降人員的裝備都被存放在另一臺無人的逃生艙里。
“C小隊!立即報告你們的位置和狀況!”在兩人迅速穿過破碎的硬土地,向著降落在數百米外的另外三臺空降艙跑去時,她們聽到了從通信系統中傳來的呼叫聲,“我們發現你們的空降艙沒有在規定時間內被發射,這是怎么回事?!是否是系統出了故障?!請報告位置和狀況,以便我們組織救援……”
正在全速奔跑的娜娜抬手關掉了通信器的公共頻道,只留下了戰術小隊內部通信頻道。她很清楚,無論自己是否回話,另外三支小隊都不可能來得及做任何事了——雖說只是提前了一分多鐘降落,但穿梭機近四馬赫的航速,外加降落過程中刻意為之的姿態調整,已經讓她們與主隊之間拉開了近百公里的距離。除此之外,她也不希望因為這些無意義的通信而分心。
畢竟,“那些東西”馬上就要來了。
當兩人沖過一段曾經架設在一條小溪上的混凝土便橋,來到離最近的空降艙不足百米的地方時,周遭的樹叢已經開始窸窣響動了起來。一些聽上去仿佛不應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咆哮和嘶鳴在悶熱潮濕的空氣中四處傳播,最終透過她們頭盔上的聲學傳感器變成電子信號,再從內置耳機內被播放出來。
在這次行動中,之所以不直接乘穿梭機降落,而一定要使用一次性空降艙,是有原因的。
首先,為了避免遍布地球的“阿撒托斯”被帶回月球基地的可能性,任何返回式航天器都被禁止進入充滿這鬼東西的大氣層底部;其次,小巧的空降艙不但對降落場地幾乎沒有需求,而且也能以更快的速度抵達地面。這樣一來,在地球的現有居民們被動靜吸引過來之前,降落者們就能多少有一點兒時間。在最初的計劃中,之所以所有空降艙都要降落在城外的淺海里,也是因為那里可能遇到的“歡迎”會稍微少上一點兒。
但由于娜娜等人的自作主張,現在所處的地方比起其他人的位置可要危險得多了。
“吶,你現在有沒有一點兒后悔的感覺?”當兩人跑到另一臺載人空降艙時,她們在小隊通信頻道聽到了勇的聲音。由于降落位置與裝著裝備的空降艙更加接近的緣故,這個辦事利索的男人已經把四人份的裝備取了出來,分門別類地放在了身邊。
可奇怪的是,她們并沒有發現第四名隊員露露的身影。
“后悔?有必要嗎?”就在娜娜停下腳步,下意識地四處尋找這名最為年輕的同伴的蹤跡時,她聽到了對方的聲音,“在已經來這里之后?”
“露露?”娜娜試探著問道,“你還好吧?”
“不是很好。”露露在通信頻道里說道,“我恐怕……出不了‘棺材’了。”
“該死。”在繞到那臺載入空降艙另一側后,阿蓮小聲咒罵道。或許是由于降落時的自動姿態調整出了問題,這臺空降艙在落地之前與不遠處的一座搖搖欲墜的高層建筑發生了撞擊。隨之而來的結構變形,將露露所在的一側艙門整個兒卡死了。雖然如果有必要的維修設備和充足的時間,要把她弄出來也不是很難。但從周圍越來越響亮的咆哮聲,以及從地面傳來的令人腎上腺素分泌加速的沉重腳步聲來看,他們現在剩下的時間恐怕遠遠談不上“充足”。
“來不及了,對不對?”露露問道。
“恐怕是的,我們馬上就按計劃來。”娜娜從勇拿出的那些裝備里找出了一枚高能熱熔炸彈,開始將它與逃生艙內的控制面板鏈接起來——只要艙內的人輸入起爆碼,這件“最后手段”就會將周圍方圓上百米內的東西全部變成亂竄的離子和電子云!
“我很抱歉。”娜娜說道。
“你用不著抱歉,這本就是預期中的可能性之一嘛,”露露語調平靜地說道,“說實話,能夠走到這一步,實現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回到地球上,我就已經很知足了。”
“唔,是啊,祝賀你。”在匆匆設置完炸彈之后,娜娜立即拿起了勇遞給她的武器和背包,向著之前已經確定好的方向疾奔而去。
在他們身后,腳步聲、嘶鳴聲與咆哮聲正變得越來越駭人——為空降艙落地的動靜所吸引,“阿撒托斯”的造物們正朝這里紛紛接近!
“祝賀你實現夢想。”娜娜重復了一遍,然后立即切斷了與露露的通信。這樣一來,她就不必再聽到對方正越來越無法抑制的抽泣聲了。
露露確實曾經說過,她一直夢想著要回到地球。
但娜娜同樣也記得,露露還希望能親眼看到地球的樣子——而在密閉的空降艙內,露露最后看到的景象只會是面前的控制面板,以及灰暗的艙壁。
3
從遠處的城區內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
對于正忙著從擱淺在海灘上空降艙里取出武器裝備的這一小群人而言,沒有任何人清楚他們到底是應該為這次爆炸感到悲傷,抑或是為之竊喜:根據多方面的研究所得出的結論,大多數盤踞在地球上的變異生物都極為敏感、易受刺激,這次驚天動地的爆炸,至少會在接下來的一兩個鐘頭內吸引大批牛鬼蛇神,從而減少他們接下來所面對的壓力;但是,這些人也知道,他們的一隊同伴在之前的空降中并未按計劃抵達地表,而是提前降落了——只要對當時穿梭機的航向和航速進行簡略計算,任何人都能判斷出,他們很可能就落在了爆炸傳來的位置。
這么一來,方才的爆炸只可能意味著一件事。
“營救計劃取消,”隨著一朵由塵埃和蒸汽構成的迷你蘑菇云從城市廢墟中騰起,正在調試手中的激光步槍的隊長羅諾對所有人說道,“愿他們安息。”
“那我們……繼續按原計劃前進?”B小隊的隊長問道。
“暫時如此。”羅諾考慮了一會兒,“雖然失去他們實在是件……不幸的事,但至少他們總算回到了地球,這未嘗不是善終。”
正在海灘上緊張地忙碌著的其他人,都肅穆地點頭表示贊同。
盡管在剛剛抵達地球時就遭遇如此的結局實屬遺憾,但對大多數人而言,能夠回到故土本就已經是意外之喜。自從能記事時起,他們就被告知,返回故土既無意義,也沒有必要。除非以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毀滅整個生態圈,然后再從頭開始,否則被“阿撒托斯”導致的高變異性所徹底扭曲的地球生態系統,已經不可能通過強制手段恢復往日的狀態。更何況,即便能夠在地球上“收復”幾個橋頭堡,也不可能對現代智人那可悲的命運造成什么改變:由于感染后的漫長潛伏期,“阿撒托斯”在被發現前已經默不作聲地擴散了數年的時間,除了在當時正前往小行星帶外側執行勘察任務的一小隊太空飛船船員之外,沒有任何人類幸存下來。而這一小撮人所擁有的遺傳信息庫實在是太過狹窄,以至于無論如何努力,作為一個種群,他們在現有條件下都絕無可能長期存續下去。
畢竟,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不過是無知的古人的臆想,而現實永遠只服從自然規律的鐵律。在屢次掙扎都歸于失敗之后,人們才總算接受了這樣的事實:縱然他們自詡為萬物靈長,但這個宇宙并不會為此而給予他們更多的機會。
然而他們終究還是得到了一次機會。
在太陽系邊緣的天王星軌道外圍,部署著一系列深空探測陣列。這些由衰敗前的人類制造的設備,其主要功能是接收來自太陽系外部的、可能是由智慧生命發出的信號,但它們一直以來所收到的都只有來自恒星和其他天體的各種雜音。
然而,在三個地球年之前,一段相當特殊的信號被傳給了這些探測陣列。雖然當初那些負責判斷信號來源和性質的專家們早已不復存在,但基地的人工智能還是做出了這些信號并非自然現象的判斷——畢竟,沒有什么“自然現象”會用標準的英語給人寫信,而且還特意指明了接收對象的身份。
按照這封“信”的說法,它的完成時間是遙遠的未來——在整整十萬年后,人類發射出的一批自我復制型智能勘測器發展出了自己的文明,并開發出了某種近似于時光機器的裝置。當然,由于因果悖論的客觀存在,它們無法利用這種方式阻止“阿撒托斯”被制造出來,也無法干預那場大災難,而這套據稱基于“超高維粒子在一維單向性時間坐標中的邏輯連續性互相干擾現象”制造的裝置,也沒法傳送任何比氫原子核質量更大的東西。說到底,它能傳輸的也就只有信息而已。
而就算是信息,其傳送也受到了時空窗口的限制。只有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坐標上,雙向信息傳輸才有實現的可能。
那些寫“信”給月球基地的未來智能機器聲稱,在月球上這些殘存的人類步上滅亡之途之前,他們最有把握的一次通信機會,位于三年后的地球赤道地區。在這一年的夏至日,一道通信窗口會在地球上的某座熱帶大都會的廢墟中開啟。不過,由于諸多條件的限制,這道窗口只能開啟不超過六個小時,能傳輸的信息總量雖然不少,但卻還是有限。因此這些智能機器希望自己的造物主們能夠謹慎地挑選“最珍貴的信息”,并將其送往未來。至于何謂“最珍貴的信息”,對方卻并未提及。作為人類文明的遠支精神后裔,除了為數不多的必要歷史記錄,以及一些與自然科學相關的信息之外,“信”的作者們對自己的造物主近乎一無所知。因此,它們自然也無從判斷什么對于自己的造物主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在那之后,便是整整三年緊鑼密鼓的計劃、準備與訓練。
當最后一件武器也從空降艙內被取出之后,正準備下令前進的羅諾注意到了一張丑陋的臉。那是一張消瘦、怪異的丑臉,看上去活像是《吶喊》里的人物與墨西哥亡靈節面具的丑陋雜交種,長在一具扭曲變形的、只應該出現在洛夫克拉夫特先生最憤世嫉俗的夢境里的骯臟軀體之上。
在爬出位于不遠處的防波堤上的一堆建筑廢墟后,這個惡心至極的生物立即對眾人發出了一陣挑釁式的吶喊。
羅諾的反應,則是舉起被調整到最大射擊出力水平的激光步槍,將瞄準線壓在那家伙的腦門上,然后扣動了扳機。
令人反胃的吶喊聲立即消停了下來。
但只消停了短短的幾秒鐘而已。還沒等那個丑八怪停止抽搐,更多長得稀奇古怪的身影已經從一處曾經是海濱高級住宅區的廢墟里冒了出來。
羅諾知道,在“阿撒托斯”終結一切之前,這些生物都曾經是他的同胞,是居住于這座城市中的人類。
但現在,在由“他們”轉化為“它們”之后,這些痛苦而可悲的生物僅僅是這片廢墟中食物鏈偏下的一環罷了。由于剛才的劇烈爆炸引走了那些最為兇狠的大家伙,它們才趁機在光天化日之下離開了藏身之地,并且立即遇上了這么一小群看上去似乎容易得手的獵物。
畸形的前人類們蜂擁而上。不知為何,這些人的行為讓羅諾想起了基地里藏著的一套關于原始人類的繪本——在那套書中的第一幅圖畫上,那些沒有文明、沒有知識、與野獸無異的石器時代人類,正是這樣成群結隊地撲向被他們視為“肉山”的猛犸的。
于是,羅諾輕輕地在戰術小隊通信頻道中嘆了口氣,說道:“好了,讓我們盡快解救這些可憐的靈魂吧……”
4
盡管對于過去那些曾居住在這座城市里的體面市民而言,他們腳下那錯綜復雜的下水道系統或許是個令人厭惡,甚至會讓人感到一點兒克里特迷宮式恐懼的去處,但娜娜和她的同伴們在其中行走時,卻沒有產生任何不適感。作為生于月球、長于月球的第二代流亡人類,他們從小就習慣了月球基地那彎曲而逼仄的地下建筑群,正因為如此,這片下水道甚至讓他們產生了一種回家般的熟悉感。
當然,在娜娜的家里,可不會四處都潛伏著危險。
“左前方,當心!”在一個丑陋的身影從某處通往地表的豎井中驟然鉆出時,走在隊末的阿蓮及時發出了警告。
接著,在阿蓮前面的勇,立即駕輕就熟地舉起了以壓縮惰性氣體發射彈藥的毒鏢槍,將幾發填滿神經毒劑的毛細針彈精準地扎進了這東西的脊柱和腦門。
隨著全身神經系統在眨眼間麻痹,這東西甚至沒有發出最后的悲鳴,就隨著呼吸與心跳的驟停而變成了倒落在污泥中的尸體。
“第三個了。”阿蓮咂了咂嘴,“真是可憐。”
“我不認為這些生物知道什么叫‘可憐’,”娜娜評論道,“但至少它死了。”
“這說明神經毒劑至少對它有用,”勇補充道,“換句話說,這些生物至少和我們還有那么些相同之處。”
“畢竟他們以前也是人啊……”娜娜點了點頭。透過厚重的頭盔目鏡,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具尸體的臉——雖然這“人”的臉上長滿了因為變異而產生的怪異的瘤子,扭曲的骨刺狀牙齒撐開了小半張嘴,但他仍然保留著許多人類應有的特征。從這人濃密的白色胡須和渾濁的雙眼判斷,他很可能已經上了年紀。
這個人會不會有幸出生于那場災難之前?在注視著那雙覆著白翳的瞳孔的瞬間,娜娜不由得思忖道。他是否曾經生活在那個幸福的時代,每天都站在那些優雅潔凈的高樓上眺望圍繞著這座熱帶城市的大海?他是否曾經料到,我們有朝一日會讓自己踏上如此的末路?在死亡降臨之前,他又是否還記得自己是誰,在做什么……
“你怎么了?”勇問道,“不舒服嗎?”
“不,我沒事,”娜娜搖了搖頭,“你那邊情況如何?”
“我們已經侵入了主隊的通信系統——多虧了露露準備的后門程序,他們什么都沒發覺。”勇在不遠處的一處大坑附近停下腳步,抬起了自己的手腕。一臺綁在那兒的小型全息投影儀立即投射出了一幅示意圖,“他們似乎成功降落在了預定著陸位置,也就是位于廢墟西側的淺灘上。由于之前的……那件事,城里的大多數妖魔鬼怪都被吸引到了我們之前的降落區域,所以他們在一開始時沒有遇到太過激烈的攻擊,遭遇的大多是變異的食肉植物、變異人類或者小型動物,原計劃使用的誘餌彈也沒有投入使用。另外,從他們的對話來看,他們似乎認為我們已經死了。”
娜娜點了點頭。按照行動開始前所制定的計劃,那些特制的誘餌彈在這次代號“直至滄海”的行動中是必不可少的。由于大多數變異生物都有著對聲音異常敏感的特性,因此,一旦遇到激烈抵抗,仍然盤旋于城市上方的穿梭機就會投下能夠發出極強噪音的特制彈頭,以此將那些家伙給引走。不過,由于之前引爆的那枚炸彈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誘餌的作用,主隊的人并沒有遇到讓他們不得不這么做的狀況。
換言之,直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沒發現,那些被寄予厚望的誘餌彈早已被人動了手腳。
“現在主隊正在向市區內部推進,沿著北方環道逐漸接近目標區域。”勇繼續說道,“偵察衛星發來的信息表明,‘門’正在形成過程中,預計會在一個小時內正式成型!”
“很好,一切順利。”當勇將投影儀所投射的圖像切換成那段由同步軌道上的衛星拍下的錄像時,娜娜聽到阿蓮小聲嘀咕了一句。作為參與密謀的小團伙中最了解物理學知識的人,阿蓮曾經花了不少時間向他們解釋,為什么在這次行動中,他們不能直接空降在目標區域附近——在那片位于這座島嶼城市東北,曾經游人如織、遍布高檔旅館的度假沙灘上,數以百計的細小光點正像從蘇打水里冒出的氣泡般不斷出現,然后又同樣迅速地消失。一只因為極度變異而畸形無比,看上去活像是一團蹦跳的肉球的海鳥剛剛爬上沙灘,就很不幸地撞上了其中的一個光點。接下來,一場寂靜的爆炸立即讓它變成了一小撮混雜在灰燼中的焦黑羽毛。當然,構成它軀體的大多數物質甚至都沒有變成灰燼,而是直接憑空消失了蹤影。“空間不穩定現象會在直徑數百到數千米內持續一小段時間,這是同一時間軸互相干涉時的正常現象。”
“所以我們在降落時才要舍近求遠,”娜娜試著想象了一下自己像那只怪鳥一樣撞上光點的樣子,然后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目前主隊離目標地區的距離是——”
“直線距離兩千九百米,如果一切正常,他們應該會在時空不穩定現象結束時抵達——但就目前的情況看,他們應該不會繼續這么順利下去了。”勇說道,“交戰正在變得越來越激烈,目前已經有人目擊到巨型怪物……呃,說真的,我們非要這么做嗎?我是說,難道我們一定要犧牲本隊的這些人,只是為了——”
“我們之前不是計劃好了嗎?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當然要這么做,”娜娜和阿蓮對視了一眼,“恐怕,目前正是有必要的時候。”
“唔,我想我明白了。”
5
羅諾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從自己的身體中逝去。
對于任何正常人而言,在自己的肚子被刺穿,胸膛中的肋骨被折斷,就連每一次呼吸都充斥著不祥的血腥味時,他們都會感到惶恐,并試圖尋求醫療救助。但不幸的是,除了隨身攜帶的一個急救包,羅諾目前無法尋求任何醫療人員的幫助。地球上的最后一家醫院在半個世紀前就關門大吉了,而且羅諾也不認為自己還有必要繼續活下去。
事實上,與其落得那樣的下場,他倒是更樂意就這么因為器官衰竭而死去。
雖然羅諾已經用消毒繃帶暫時阻止了大量出血,強效鎮靜劑/興奮劑的混合注射也讓他暫時脫離了痛苦,但不幸的是,大量攜帶著“阿撒托斯”的未經過濾的空氣正從他的防護服的破口中不斷涌入。當然,這些肉眼無法看見的小怪物不會在短時間內起效——根據記載,某些人在感染后甚至曾有過近十年的潛伏期。但同樣的,殺滅它們在目前的技術條件下也不可能做到,因此,按照約定,無論任務是否完成,羅諾都會被留在地球表面自生自滅。
“這……這樣也好吧。”在吐出一口混合著血液的唾液后,羅諾深吸了一口氣。在方才的激烈戰斗中,他已經失去了全部從之前的空降中幸存下來的隊友。那些人全都是從小與他一同成長的摯友,是他的生命和他的世界中無法割舍的部分。在來地球之前,他曾經向所有志愿參加行動的人保證,他會帶著所有人活著回去。
但現在,一切皆已變成泡影。
這么看來,留在地球上陪著大家,也是件不錯的事。
事情是在什么時候開始搞砸的?在勉強挪進一座大樓的地下室后,羅諾在一張銹跡斑斑的金屬長椅上坐了下來,開始努力在腦海中拼湊因為過度緊張而變得有些零碎的記憶。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在完成地面集結,開始向目標區域前進時,任務的進展都還算不錯。雖然一路上遭遇了數以百計曾是人類的怪物以及其他牛鬼蛇神的襲擊,但它們全都只是些不堪一擊的小角色。按照先前在虛擬戰術訓練室中演練過無數次的戰術,羅諾和他的同伴們駕輕就熟地解決了那些與其說是可怕,倒不如說更接近于可憐的丑陋生物,而他們甚至沒有遭到任何傷亡。
但是,這種一帆風順并沒有持續太久。
隨著之前被爆炸引走的那些大家伙重新被戰斗的喧嘩聲吸引回來,情況就開始急轉直下了。
在戰斗中,羅諾看到了長得活像是長頸鹿和企鵝的拼湊體,天知道到底是合弓綱還是蜥形綱后代的長角怪物,也看到了有著可以抵擋激光步槍射擊的厚皮的“野豬”,以及噴吐高壓酸液的“螃蟹”。
隨著傷亡開始出現,羅諾立即按照計劃動用了備用手段:裝在穿梭機上的噪音誘餌彈。
從理論上講,這最后一招應該能夠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才對。
事實也確實如此。
當誘餌彈穿過遍布水汽的對流層,在驚天動地的嘯叫聲中逼近地面時,羅諾終于意識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按照他輸入的投彈坐標,這些誘餌彈應該落在離他們足夠遠,但仍然足以吸引絕大多數變異生物的位置。但事實上,那些幾乎刺穿了他們耳膜的尖嘯聲卻是從他們正上方傳來的。
這是最不應該發生的意外,也是最為致命的意外。
但這就是事實。
羅諾不太記得之后發生的事的細節了,不過這倒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痛苦的記憶雖然會讓許多人銘心刻骨、永志難忘,但也有一些人會出于心理上的自我保護而刻意將其忘卻。看來羅諾正屬于后者中的一員。在誘餌彈落下之后,他的記憶就只剩下了一連串由射擊、奔跑、躲避組成的零碎片段。他記得自己以精準的狙擊放倒了小山一樣高大的巨怪,利用狹窄的巷道躲開了那些振翅飛翔的龐然大物的利爪、尖喙和帶刺的觸須,并用多功能刀具甚至拳頭與那些追來的小畜生貼身搏斗。
平心而論,他打得很好,可還沒好到足以挽回自己和同伴們的性命的地步。
無論如何,至少這東西還在。
在稍稍恢復了一點兒體力之后,羅諾費勁地舉起自己的背包,讓指尖觸到了放在包內的物品。那東西仍然在那兒,未被損壞,也沒有遺失。
對于現在的他而言,這大概也是唯一差可告慰之事了。
雖然經歷了混亂的戰斗和逃亡,但羅諾仍然能大致判斷出目前的時間,以及自己的位置:只要能穿過這幾座建筑廢墟,他就能抵達目的地,然后……
一陣屬于掠食者的低吼打斷了他的幻想。
“該……該死……”羅諾咽下了一口充滿血腥味的唾沫,費勁兒地抬起視線,瞪視著那頭正朝他緩步接近的四足畜生。
這東西看上去,有些像是歷史資料里記載的大型貓科動物,但卻又有著令人嫌惡的類似昆蟲的特征。這怪物四足的膝關節以詭異的角度向內彎曲,其上覆蓋著色調俗麗的鱗片,左右不對稱的怪異腦袋上沒有任何毛發,卻長著三只毫無神采的眼睛,以及從一側露出歪斜的巨大利齒的大嘴。
羅諾依稀記得,他的人工智能老師曾經提到,“阿撒托斯”的影響也許會持續數千乃至上萬年之久。被它胡亂改造的地球生物,將會在這段時間里互相競爭,直到全新的生態系統建立并穩定下來為止。
毋庸置疑,他眼前的這個畸形玩意兒,多半沒機會成為這種競爭的最終勝利者,但在被其他物種淘汰掉之前,它卻完全有可能在這里先把羅諾給“淘汰”掉。
“你……你休想……”羅諾舔了舔嘴唇,用受傷較輕的左臂舉起了自衛用的毒鏢手槍。雖說這件武器的出膛動能不比過去野生動物保育員的麻醉槍強勁多少,但它的針彈所攜帶的強效毒劑,理應能在幾秒鐘內放倒這頭畜生——前提是他打中正確的位置。
在準備射擊之前,羅諾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彈藥余額,然后不由得蹙起了眉頭。
只有兩發。
“如果是對……對付一頭的話,應該也夠了。”
仿佛是命運之神打算進一步嘲弄羅諾這只陷于蛛網中的小小蒼蠅似的,另一陣腳步聲就在他自言自語的同時傳入了他的耳中。
第二只這樣的畜生出現了,并且用同樣兇光四溢的眼神死死地瞪著他。
“喂喂,這可是犯……犯規啊。”羅諾苦笑著自言自語道,“那個,俗……俗話不是說一……一山不容二虎的嗎?”
不幸的是,那兩頭畜生顯然沒聽懂他在說些什么。
在對方撲上來之前,羅諾迅速完成了舉槍、瞄準和射擊的一整個流程。
第一發毒鏢以近乎完美的角度穿透了其中一頭怪物的眼睛,鉆進了其后的視神經孔。迅速擴散的毒素在眨眼之間就結束了這可憎可憐的動物那不幸的一生。
但是,他的第二發卻射失了——另一頭畜生在他開火的那一瞬間眨了一次眼,結果毒鏢卡在了覆蓋著堅固的幾丁質表層卻沒有血管與神經的眼瞼之中,完全無法發揮作用。
接著,那頭怪物撲倒了羅諾。
到此為止了嗎?當羅諾的目光對上怪物的三只眼時,這是他腦海中浮出的唯一一個想法。那頭生物黃濁的眼睛映射著從廢墟外射入的光線,就像是幾點忽明忽暗的鬼火,其中既沒有智慧的光芒,也看不到絲毫知性和理性,像極了那些養在基地水槽里的、用平時生活產生的有機垃圾制成的回收飼料喂養的食用胖頭魚的眼睛。
“喏,我說,你的眼睛可真讓人惡心啊……”羅諾說道。他知道這雜種肯定聽不懂他的話,但他現在就是想說,“事實上,你渾身上下都讓我覺得惡心,你這只臭水溝里爬出來的死狗!”
接著,就在那張血盆大口即將咬下時,一束激光灼穿了那只眼睛,以及位于其后的腦干。
隨著一陣垂死的掙扎與抽搐,這頭怪物栽倒在地,徹底不動了。
“恕我直言,現在你看上去可就順眼多了。”羅諾費力地將耷拉在胸前的一只爪子推到一旁,從地板上坐了起來。
直到這時,羅諾才看到了自己的救星——正用激光步槍指向這里的勇,以及娜娜和阿蓮。
“謝天謝地!我還以為你們在降落的時候就——”
“露露已經死了,只剩下我們三個人,”娜娜有些哀傷地搖了搖頭,“幸好你沒事。但是其他人在哪兒?隊長,你看上去似乎……”
“我估摸著自個兒還能再活那么幾個鐘頭……當然,這應該也夠了。至于其他人?恐怕他們都沒能活下來,”羅諾伸出一只受傷的胳膊,讓娜娜和勇扶著他站了起來,“好在……好在這東西還在。我們還有……有機會完成任務,”他費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背包,“‘門’呢?”
“剛才已經成型了,和預測的時間分毫不差,”娜娜說道,“至少,我們那些死在這里的同伴并沒有白白犧牲,對吧?”
這一次,羅諾沒有答話。
6
在半個世紀之前,這片陽光沙灘曾經是這座島嶼城市中最吸引游人的去處。
被專業團隊精心維護的海面潔凈而美麗,延綿的細沙灘在熱帶的陽光下整日映射著令人心情舒暢的淡金色光澤,并在海浪的反復沖刷下保持著怡人的濕潤狀態。清涼潮濕的海風會穿過為納涼的游客們特意培植的椰子與棕櫚樹的枝杈,最終抵達不遠處鱗次櫛比的度假酒店群,讓那些更樂意待在房間里享受空調的家伙也能在偶爾開窗透氣時感到一絲海洋的味道……
在娜娜讀過的故事中,那些攜手看海的情侶通常就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但是,當娜娜真的抵達這里時,她只感到了一股源自生理層面的不適。
那些曾經美麗的椰子與棕櫚樹不是消失無蹤,就是變成了一團團長滿棘刺的丑陋之物。其中幾棵面目難辨的“樹”甚至還揮舞著鞭狀肢體,看上去活像是發瘋的鞭身派教徒。曾經湛藍的大海表面,爬滿了鮮紅色的變異藻類,仿佛一座巨大的血池。原本美麗的沙灘上到處是被烤化的油脂、燒成碎末的骨骼殘渣和碳化的肌肉殘塊,簡直如同修羅地獄的具現——這些都是在“門”尚未穩定時誤觸那些散逸出的能量而灰飛煙滅的可憐生物留下的殘骸。
“真是不幸……”在那股不適感稍稍減輕之后,娜娜一手撐著一處空蕩蕩的櫥柜,嘟噥道。
“怎么了?‘門’出了什么問題嗎?”走在她身后的阿蓮被嚇了一跳。
“不不,我指的不是‘門’。”娜娜連忙搖頭。現在,“門”就穩穩當當地開在這片修羅場式沙灘的中央,被一團炫目的光暈環繞著。一個淺藍色的小球就像火焰的內焰一樣浮在那團足有一米多高的白光中央,散發著勉強可以透過聽覺傳感器聽到的“吱吱”聲響,有點兒像是快要燃盡的油燈燈芯。
“是這里。”娜娜說。
“這里怎么了?”阿蓮問道。
“海灘,”娜娜嘆了口氣,“在我的想象里,這里應該是更美麗的地方。那些過去的愛情故事里,男女主人公總是在美麗的海濱一起……”
“那有意義嗎?”被勇攙扶著的羅諾嘆了口氣,“看海?!這些無聊的破事真是蠢到家了。待在這種地方傻看一大片咸水?只有過去那些吃飽了撐得慌的蠢人才喜歡這么干。”
“請容我糾正你一句:過去的人并不愚蠢。相反,他們只是在做人類應當去做的事。”娜娜正色道,“如果我們只是為了活著、為了繁衍而去生存,那么和這些……生物相比,我們的特殊之處又在哪里?和之前您殺死的那些‘人’相比,我們到底又有什么區別?!”她搖了搖頭,“我們之所以比它們更特殊、更有價值,是因為我們會做一些它們不會做,或者壓根兒不能做的事,僅此而已。”
羅諾舔了舔被灼傷的嘴唇,說道:“也許你說的也有道理。但現在不是談這些的時候——‘門’的維持時間可不是無限的,我們得馬上把信息傳送過去。”他瞥了瞥自己的背包,“我現在不太方便動彈,能幫我把‘那東西’拿出來裝設好嗎?”
“幸甚至哉。”娜娜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羅諾的背包。
在包里的東西被取出之后,羅諾就在一處混凝土花壇的邊緣躺了下來,一邊喘息,一邊看著娜娜、勇和阿蓮在一旁按照訓練時練習過無數遍的方式組裝這件裝備。
這套有著“特殊信號發射器-α”這么個毫無創意的名號的設備,看上去有點兒像是19世紀末的老式照相機和早期無線電設備的雜交產物,外觀委實不怎么漂亮。但至少,按照之前月球基地里收到的“信”所保證的,它應該能在“門”開啟的這段時間內將數以萬億比特計的信息傳到未來。
而這也將成為人類最后的救贖。
在收到“信”后不到24小時內,月球基地的A.I.和管理員們就已經決定了要向未來世界傳輸的信息內容:人類的基因組——包括各個亞種和主要種族——的全部代碼,會以數據形式送往未來。
據那封探測器文明費盡千辛萬苦發來的“信”中的說法,在它們的文明崛起之際,“原裝版”人類早已不復存在,甚至連基因樣本也沒有保存下一絲半毫。因此,基地里的人們決定以這種方式,讓真正的人類得以存續下去。
現在,這一計劃終于進行到了最為緊要的關頭。
在將一塊可拆卸式的標準鍵盤連接上這臺按照未來文明提供的設計書造出的機器之后,娜娜和勇一同扶起了羅諾,將身負重傷的他挪到了可以使用鍵盤的位置。
在他們身邊的海灘上和度假旅館廢墟中,數以百計的變異人類,正用渾濁失智的眼睛窺看著他們的行動,卻沒有一個敢于沖上前來。
毋庸置疑,在“門”形成過程中的能量紊亂,顯然已經嚇怕了這些生物。
而這也為娜娜一行人爭取了時間。
“來吧。”在將羅諾開始逐漸變冷的手移到鍵盤旁后,娜娜小聲說道,“這是你的責任。”
“我知道。”羅諾吃力地點了點頭,開始輸入控制密碼。
設備啟動了。
“終于……”在控制面板上的燈光全部變成“正在進行傳輸”的翠綠色后,羅諾在他的一生中最后一次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他和他的同伴們的犧牲,至少是有回報的。在顯示屏上,一排排文件名正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閃過,它們全都代表著人類的傳承、人類的希望和……
不,有什么不對勁。
“這……都是些什么文件?!”在看到插在機器上的數據存儲模塊時,羅諾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對自己負責保管的存儲模塊相當熟悉,而很顯然,這并不是他的那一塊!
“那些真正有意義的東西。”娜娜舉起激光步槍,用一發最大出力射擊將鍵盤整個兒烤化成了一團焦黑的塑料和金屬殘渣,也讓羅諾徹底失去了取消傳輸的機會。
“這是我們的列祖列宗保留下來,并傳承給我們的一切文學、歷史、戲劇、音樂、游戲、傳說和神話的總集。我和我的朋友們,花了足足一年半的時間,才把它們分門別類地從月球基地的核心數據庫里弄出來,并且準備就緒。”
“你們瘋了嗎?!”羅諾震驚地問道,“文學?歷史?音樂?神話傳說?!你們……你們把這種寶貴的機會用來發送這么些毫無價值的東西?”
“毫無價值?那么您認為什么才是‘有價值’的呢?基地的人工智能們之所以堅持要將我們的基因圖譜送往未來,不過是因為它們被設計出來時的目的就是‘盡一切努力維持人類這一物種的存續’。如果像過去屠宰場里的豬和牛,或者池塘里的魚一樣飼養我們也叫作維持我們的存續的話,我敢保證,它們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這么干的。”娜娜聳了聳肩,“但我不同意這么做。”
“你憑什么不同意?!”羅諾瞪著血紅的雙眼叫道。
“就憑我知道人類不只是一個‘物種’。”娜娜用腳尖鉤起了一團被烤得焦黑,正不斷向下滴著污濁油脂的變異海鳥的殘骸,將它踢進了不遠處的波濤之中,“這些……動物會在乎這片海嗎?也許會。但這對它們而言,不過是一個可以把它們溺死,也可能為它們提供食物的所在。它們不會特意找一片沙灘,帶著自己喜歡的人坐下來,然后一起去看海——就像……呃……就像以前留下來的故事書里寫的那樣。在我們曾經創造的一切中,這些只能由我們理解的東西,才是最寶貴,但也是最容易丟失的,所以我們決定優先把它們交給我們的繼承者。”
“但……但是……”羅諾看了一眼顯示屏上的數據,“這么一來,我們就來不及傳送那些……那些……我們的血……血脈……”
“血脈?”之前一直保持著沉默的勇和阿蓮對視了一眼,然后同時笑了起來,“我們的血脈?”
“呃?”
“我們的血脈難道不是到處都有嗎?”勇伸手指了指正在遠處聚集的變異人群,“千百萬我們的同類難道不是都好好地在這里生活著嗎?”
“這……這些東西只不過是一群怪物!我指的是純潔的——”
“純潔?!噢,這個詞兒可真是蠢透了……”阿蓮嘀咕道,“你覺得我們是純潔的嗎?和我們當初住在埃塞俄比亞的祖先相比,我們的基因很純潔嗎?你有多少最關鍵的基因和你一百萬年前的祖先已經大相徑庭了?五十萬年前的呢?和他們相比,難道經過了無數次突變和自然選擇的我們,就不是你所謂的怪物嗎?”
“可是……”
“‘阿撒托斯’對地球的生物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把漫長的時光壓縮到了短暫的一瞬——就算沒有‘阿撒托斯’,人類也會繼續進化、變異,因為我們的基因就是如此。在億萬年前,當我們的先祖為了盡可能產生多樣性的基因形態,而放棄了原本永恒的生命,產生了兩性之分后,這就是不可逆轉的事實了。”阿蓮繼續說道,“啊,當然,由于缺失了這段時間里相應的自然選擇過程,因此我們看到的這些……生物實在是有那么些有礙觀瞻。但從生物學層面上講,它們確實是我們的血脈。”阿蓮說道,“你忘了那封‘信’的內容嗎?人類并沒有滅亡——在未來,我們的這些血親還生存在地球上,就像現在一樣。將基因序列這種無聊的東西發給下一代文明并不具有必要性,正如我們也用不著南方古猿的基因序列一樣。”
“所以,我們打算把那些真正有意義的東西傳承下去,”娜娜補充道,“為了實現這一點,我們采取了一些不夠道德的手段,但我希望你能諒解。”
羅諾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他甚至沒有從喉嚨里擠出一個音節來。
在顯示屏上,一串串代表著不同文件的序號,正在以肉眼勉強能捕捉到的速度迅速閃過。從吉爾伽美什和屈原到德彪西和海明威……萬年以來,人類這個微不足道的種族所存留下來的微不足道的一切,正在一個比特接一個比特地通過這扇微不足道的時光之門,流向那個遙不可及的未來。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8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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